我问他,你既然熟悉五经四书,如果按照周易观点,你目前的处境如何?他思索片刻说,应该是乾外坤内,天不下雨,地无蒸腾之象。我说既如此,曲则丧德,直则害己,何不“括囊”,求个“无咎无誉”? 避险困而求身安,又可免滥竽之愧。何况你最近身体明显衰退,不如去躁急而养中和,气平则体安,若情炎于中,怎不致病。不如学古之士君子,倦而归乡,眼不见心不烦。
母亲在临漳老家种地,父亲未到退休之年回到她身边。当时厂里开不出工资,每月领一百多元的政府救济金,田里种粮,院里种菜,有时为人画个家谱或影壁墙,挣个三十五十零花钱,衣服上常有饭渍,俨然一老农。党内丰厚者所在多有,若见此境况,不知是愧是幸。
就这样在乡下老家生活了十年,农村人缺乏养生观念,医疗条件也差,去年夏天父亲不幸中风,我们把他接回邯郸来住,厂里棚户区老房子已成危房,漏风漏雨无法住人,租郊区民房一间安顿下来。
父亲对我们爱深望切,寄予很高的期待,鞭策也较多,但只指方向,不铺路,不搭桥。我生意遇挫生计窘迫时,他希望我自救,认为成长过程中跌顿在所难免,人最终要靠自己生存,再大的荫庇难赖终生,况且他也无力提供过多帮助。但我们互相关爱和注视着对方,互相安慰鼓励。父亲曾忧心受其熏陶形成的家风过于敦厚难以应世,对自己的育子方法以及家风产生过怀疑。如今父亲病倒在床,生活不能自理,我们兄弟姐妹除轮流伺候之外,每天晚上过去陪他说话,鼓励他改善生活习惯,多吃素食少操余心,坚持活下去,看到儿女们有所成就。
靠自己摆脱困境,活给父母看,也是人生的意义之一。父亲的关注与期盼一直是我们进取心的动力源泉,
我们尽力为父亲找本市最好的心脑血管病专家为他诊治,买各种营养品,父亲却并未按照我们的期盼一天天向好,整日卧病在床,身体机能衰退,中风反复多次,一次比一次严重,生命力渐渐衰竭。盛夏时节,租住的民房不透风,潮湿热闷,每天躺着喂食,免不了往嗓子里呛,终于导致肺部感染,医院用尽各种办法,不见好转,直至汤水难进。父亲预感将不久于人世,顾恋亲人,自伤短寿,难掩感伤,虽不愿意当人面显得悲伤,强作旷达语宽己也慰人,但是每天早上枕头上有湿。
母亲为人持重,端庄温蔼,与父亲相携一生。父亲平时喜欢逗她开心,有时幽默失当,惹她生气,再赔罪,但他们一生没有真的翻过脸,感情深挚。她身体不好,胆量也小,我们不让她到医院眼睁睁看父亲受罪。她每天惊慌忧惧,求神拜佛烧香磕头。但那一天,她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看,谁也挡不住。有一刻,病房没有别的人,父亲神智清醒,母亲坐在床前,为他梳头。我打水回来听到他们隐幽的谈话声,看到他们脸上都有莫名其妙的安恬愉悦。怎么会这样?我闻到不详的气息。老夫妻相爱一生,而今一留人间,一赴幽冥,即将分手,今生再难相见,此刻还有什么话题呢?莫非是同穴之期,抑或是来生之约?
本来父亲病后,我作为家中长子,应扛得住事,为家人壮胆,不能在人前落泪,当意识到我们父子即将生死诀别之时,感觉真如剜心割肉,心一酸,泪流涌出。
人将离世,如果对亲情没了感觉,对人世没了眷恋,思维浑噩,倒是能减轻痛苦,而父亲你心中藏着对人世的深度焦虑,有未了的心愿,关心时事,顾念子女,心灵还有热度,就要从人间消失吗?人生得意也好,失意也罢,一家人相互支撑,苦乐在一处,心中才温暖,人生才有意义。而今,我们几十年已经习惯的父爱就要结束吗?老母亲常说积善招祥,积恶招殃,而父亲你到底做了什么而福禄寿皆虚?不知人的寿数究竟由谁决定,如果有掌握人寿命的神明,我愿减我寿而延其命。今生有缘成父子,恩深情重不能相守终生,如果有来世,我们还愿意做你的儿女。
二零一三年七月十八日这天,病床上精神悴极倦极的父亲抓住我的手,看眼神似乎意识清醒但说不出话来。我们为他翻身拍背,他忽然吐了几口血,一阵急促呼吸后,终于脸色泛白归于平静,亲人们环立呼唤他,就再也喊不醒叫不应了,大家失声痛哭。哀哀我父,今生永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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