悼词的新作用 记得年轻时读过介绍“谀墓”的文章,得知古代某些文人为挣点银子而信口替死人胡吹,对这些人是很不以为然的,颇有些斯文扫地的感慨。东汉碑文大家蔡邕,当是其中比较活跃的一个。蔡邕写了多少碑文不知道,据说仅流传下来的就有数十篇之多。他自己说过这样的话:“吾为人作铭,未尝不有惭容,唯为《郭有道碑颂》无愧耳。”由此可见,出于他之手的碑文,大多都有不少的水分。到了唐,此风愈炽。韩愈的碑志写得很多。刘禹锡曾写过一篇《祭韩愈文》,其中有“公鼎侯碑,志隧表阡,一字之价,赞金如山”之类的话,虽说不乏文人的夸饰之辞,但润笔没少收恐怕也是实情。记得当时很想替刘禹锡把“一字之价,赞金如山”八个字的位置给调整得合理些,变为“一字之赞,价如金山”。 悼词网 随着阅历的增加,瓜田先生对假话的宽容度也越来越大,甚至觉得“谀墓”之类的假话,于情于理都是说得过去的,岂止是说得过去,有些时候简直就不能不这么说。你想,人家的老人故去了,子孙们悲恸万分,自然要把碑文写得华丽一些,一来表达了后代人对死者的尊敬,二来通过碑文作家再创作而产生的这个新形象,对后人们也比较体面。基于这两点考虑,老人家年轻时赌钱输了十亩地的事情,还有跟邻村的张寡妇有染的事情,还能都刻到碑上去吗?当然不能。刻上去有什么必要呢?鲁迅先生的唯物主义是十分彻底的,他很替那个说了“这孩子将来要死的”的人挨了打抱屈。其实,这人该不该打?该打。一个生孩子的庆祝场面,当然应该说点“升官”、“发财”之类的祝福的话,哪个需要你在这个时候阐发一个尽人皆知的“人迟早要死”的真理?就算是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生了孩子,前来祝贺的也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哲学家,还是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,不能如此扫了人家的兴头。即便是鲁迅先生自己,他如果出席了这种生子庆典,恐怕也不会跑去指出这孩子必死无疑的预言,因为这话说得不是地方。 如今,有了点儿名誉、地位的人死了,往往要开个追悼会,会上要念一个精心准备的悼词。起草这个悼词学问可就大了。评价太高,单位和上级主管部门会有意见,因为人在不断地死,没有一个统一的、稳定的章法,越写越高,以后就没有办法平衡了;评价低了,家属不干:我们家老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,形容词至少也得闹上两三个。尽管大家常常为悼词的措辞争论不休,但在一点上大致上有共识的,那就是尽可能地把缺点淡化、模糊化乃至净化。这是个很讲人情味的做法,这个时候,这样做,对作古的人也罢,对家属亲友也罢,是个安慰。这就是一个特定的场合所要求的。换一个场合,譬如说,起草一个枪毙死囚的布告,尽管他也从河里救过人,修水库时受过伤,也还是不宜在这里提,因为你不是在准备劳模会的材料,而是在交代一个生命不宜继续存在的充足理由。 如此看来,蔡邕完全没有惭愧的必要,韩愈也不应受到后世的诟病。我们原先把他们的“碑文创作”称为“谀墓”,对他们挣点谀墓银子感到不屑,实在是因为我们把碑文的起草太当一回事了,以为这是一桩十分严肃的事情,似乎执笔者必须要做秉笔直书的董狐,要为后人留下信史才行。其实我们把这事儿想严重了。一家一户的墓碑,还不就是卡拉OK的自娱自乐么?自家人闹乐呵了,也就够了,和别人本来也没有什么干系,也损害不了别人的利益。谁没事儿老跑到别人家的坟上去看碑? 那么,同志之间都互相把对方当成死人来恭维行不行?不行。谀墓也罢,悼词也罢,都不是“互相”的行为,是“单向”的勾当,是活人对死人的哀悯和慰藉,就算是夸赞得过了点头,这死人也没有骄傲自满再犯错误的机会了,大家尽可放心。至于同志之间,在组织生活会上,大家都纷纷互致“悼词”,把别人都当作死者来哀悯和慰藉,就绝非正常之举了。前些时候,某地某单位撤换了一把手,就出现了类似追悼会的一幕。这位一把手本来就是个外行,自我感觉则是内行中的里手,所以只用了不长的工夫,就把一个单位搞得一塌糊涂。上级主管部门只好坚持换人,让他退休回家。有趣的是,宣布撤他的职的大会上,上级部门来的领导不约而同地都念了一篇悼词式的讲话稿,对他的杰出贡献和非凡的才干赞扬有加。这“悼词”把与会者念得面面相觑:这么高的评价,照理说应该高升几级才是,怎么反倒被撤呢?上级部门当然是因他屡屡闯祸才把他撤下来的,同时,上级也很清楚:台下的广大群众对他早已忍无可忍,那么,这几篇滑稽的“悼词”,就只能是用来哄这位被撤职的人的。那么,这位领不领情呢?不领情。你如果想哄他高兴,就不该撤了他,这样,他天天都能得到周围的人们的阿谀奉承;你若撤了他,就别指望他高兴,因为他除了这会儿,再也听不到这些赞誉了。 (责任编辑:悼词文化网) |